2008年5月20日 星期二

從西邊街走回去

  走下西邊街 , 這不知走過多少次的街道。也許因為太熟悉 , 你往往沒有細看那些建築物。如果不是有人指出, 你大概也不會細想 : 房子也有它們的歷史。街口一幢空屋 , 過去原是一個英國人的宅第 , 後來為一個華人的船運家族擁有,


  
  拆卸改建成現在的樣子。如果從空中俯瞰 , 還可以看見一個船錨的形狀哩。換一個角度 , 事物變成陌生 , 教人好好重新細看熟悉的一切。沿路走過去, 看看這教堂、這學校
・・・・・・這社區中心 , 過去是贊育醫院的舊址。在這熱鬧的街道兩旁 , 店鋪旁邊 , 這留下兩個入口 , 通往地下公廁。從這條傾斜的街道走下來, 你逐漸發覺 , 這裡充滿了符號 , 叫你去讀這百年來歷史中所包含的種種隱秘 : 那些空置的舊屋中的幽靈 ,那些藏匿在磚瓦間的歷史遊魂。從一個過去是外國人聚居的地方、精英的學府和教堂那兒走下來, 經過醫院、教堂、走下一個當年本地人聚居的地方。這兒有過簡陋的民居、貧乏的衛生設備、繁華的煙花地 , 有過死人無數的瘟疫。在這一個陽光溫暖的早晨 , 這一切彷彿都被埋進一個不通風的地下空間, 只留下那不顯眼的入口、通往過去的魔幻之門。


 


  縈繞的香煙和拜祭的人群 , 也提醒你歷史的存在。今天是土地誕 , 這一段街道四個角落豎起旗旛 , 標示土地的範圍。現代化的酒樓旁邊 , 小小的常豐里上, 善男信女絡繹不絕。祭壇在斜路中段 , 多年香火薰黑的外殼又再髹上新的紅漆 , 接受人們上香叩拜 , 保祐人們如意吉祥、身體健康 。 後面新建的高樓迎天拔起, 也不容易改變這小巷的面貌。對土地的拜祭一直流傳下來 , 經過歷史的轉折、疫病的生死、商貿的旺衰。還是有一個老婦人虔誠地叩拜 , 手裡拿著香 , 口中唸唸有辭,不知在祈求甚麼。旁邊是搭起的戲棚, 明晚大概要在這表演戲 c


 


  在餘樂里和匯安里那兒 , 還可以看到少數古老房子。陳舊的木樓梯 , 不知要通往黯深的哪兒。從旁邊看, 可以看見很深的一面磚牆的側面, 沒有窗子 , 那裡面的生活不知是怎樣的 ? 當年瘟疫過後 , 這兒拆去夫部份房子 , 據說是因為衛生設備不足, 藏了鼠疫的禍根。仍然留下來的 , 大都在世紀初建成 , 現在也陳舊了 , 門前窗椽放滿盆栽植物 , 陽光漏下來 , 小巷裡有說不出的幽靜 , 彷彿不知外面的人世已經歷了多少個寒暑。


 


  在太平山街那邊 , 路旁的大牌檔那兒 , 人們正在吃早餐。大半邊街道圍起來 , 準備修路。路牌也跌落下來 , 擱在旁邊。這兒附近有不少傢俬鋪 , 專門做酸枝傢俬。這是一條住宅區的小路, 誰想到當年的慘況呢 ? 廟裹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神像 : 濟公、關公、黃大仙、綏靖伯。綏靖伯據說是驅疫的功神。百姓祠裡供看各姓的牌位, 有些新添了紅紙和金箔 , 有些薰黑一片 , 已經沒法辨認上面的字體了。你沒法想像這廟裡停滿了屍體的日子 ; 你後來才知道 , 原來這裡是東華醫院的舊址 ,因為應付不過來那麼多疫症 , 然後才在墳墓街那邊擴建新的醫院。現在街名已經改過來了。帶著仁心仁街的想望 , 醫院擴建和合併 , 已經有好一段日子 , 門前堆滿籌款的鐵箱, 在封面又正在建築另一憧新度。但走進醫院 , 在嵌滿善長姓名和照片、刻滿對聯和賀詞的大堂那兒 , 在當中的地方 , 你還會發現一幅神農氏的繪像。這兒原是中醫的醫院, 後來為了適應社會的需要、疫症的複雜,才又增添了西醫。今日的照片和文字底下 , 隱約仍可見到昔日的面相。


 


  你會不會記得 , 文武廟那兒 , 過去原是訴訟和裁決的地方 , 是華人社會的一個中心點 ? 從荷里活道走過去 , 那一帶,愈來愈多新式建築物了。文武廟變成遊客的觀光區,我看見一個外國人進來求籤,並且買了一本用英文解籤的硬皮書。年青一代走進來,看見後面的神像,燃點的香火,立即想到無數港產片中的武打背景、擺出不同的招式來。大家漸漸忘記了:走這一段路,從這些街道和房子那兒,本來是可以知道多一點歷史的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原刊 《大公報》,一九八九年二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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