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1月1日 星期六

吉澳的雲

  吉澳的雲真有點特別。可是 , 特別的地方在那裡呢 ? 一時也說不上來。


  吉澳是香港最北端一個離島 , 鄰近沙頭角。每到星期日 , 才有一班船由馬料水前往。船期 : 早上十時四十五分 , 下午五持。時間不多。所以 , 在吉澳 ,當你朝著最遠的一片雲走去 , 很可能結果走到一半 , 就得選擇一條分歧的路, 灣回來 ; 沒多久 , 就回到曬著魷魚的村子 ,回到原來出發的地點。

  碼頭面向著鴨洲。遠一點:沙頭角 ; 再遠一點:大陸。碼頭背面是澳背塘村 , 背向這一切。背向這一切的村中近海灘的一所老屋子前面 , 一對老人家坐在那兒。老公公坐在門前的凳上, 阿婆坐在門檻上 , 他們在看雲 。

  於是你也看雲。你發覺吉澳的雲是有點不同。這裡出產的雲 , 實鼓鼓的一大團, 久久不改變一下姿勢 , 就像四周連綿的山。老人家坐著 , 動也不動 , 看雲 ; 雲也坐在那兒 , 動也不動 , 看他們。你簡直會以為他們是打算永遠這樣看下去的。又有一些雲,在山頭, 一片一片佈滿藍天 , 就像碼頭晾曬的魚和魷魚, 一尾一尾的 , 在那裡永遠睡著了。

  也許 , 吉澳的雲的秘密是它們不大動。一般的雲走來走去、結合 、變幻。這裡的雲卻像這裡的人, 懶洋洋坐在樹下、屋內、門邊 , 看著一星期才來一次這兒弄得熱鬧起來也骯髒起來的遊客。他們是不動的 , 彷彿正在搧扇或聽收音機 ,回憶往昔或懷念離開了的人。

  我們可剛好相反 , 時刻都要走動。站在這村子的海灘上 , 看著大海、永恆地沖上來的垃圾 , 又想是否可以涉水走到對面的小島去。那兒水很淺,退潮時定可以走過去。但對面那兒也不是什麼小島, 只是一塊露出水面的草地罷了。在草叢中 , 那點白色的是什麼 ? 一點泡沫 ? 還是一片天上掉下來的雲 ?

「不, 是一頭鴨。」

不 , 不, 是頭白鳥!」

那一頭白色的鳥兒,伸縮牠的頸子,一前一後的 , 好像在吸食或舒伸 ,動個不停。

「不 , 那只是一片白紙呀 ! 」

  看清楚了 , 原來是一塊白紙 , 頂端成長條狀 , 風吹動了, 就好像搖擺的鳥兒的頸子。我們不禁笑起來。在背後 , 那兩個老人家卻一直沒有注意, 我們想像中這頭活動的白鳥。

  我們不願留在一個地點。等證實沒法涉水過去 , 等知道白鳥是虛幻了 , 我們又打算沿海灣走 , 看看那邊半山築成的新路。

  海灣的路難走 , 有時是礁石 , 有時是下陷的軟泥和水盔 , 有時跑出一頭黑狗來。在沙灘那兒 , 一列列由大海沖上來的沉積的雜物:膠袋、汽水罐、木枝、垃圾。不過 , 我們也找出一些時間 , 抬頭看看天上的白雲 。 一列列白色、凝定不動 , 由澄藍天空的大海沖過來的淤積事物。

  半山的新路是為了建機場。一幅突出的平臺 , 上面寫著一個 H 字 , 用作直昇機場。這兒是新建成的, 將要把飛翔的新事物 , 降落到這古老的漁村來。新路通向半山 , 在綠林中創出黃泥 , 露出禿石。平臺上涼快 , 有很多風。將來直昇機降落的時候 , 一定帶來更大的風, 使兩旁的樹木擺動折腰。

  我們,無所事事的 , 坐在半山的樹蔭下 , 又用石頭去虐待一顆松樹的松子。白雲看看我們 , 並不表示意見。

  我們抬頭看雲 , 看了一會 , 又不耐煩了。再說 , 我們的時間也到了。走新路還是舊路回到碼頭 ? 我們想走新路 , 只是不知要走多久。新路通向遠處一片雲。但在吉澳 , 因為船期限制 , 你只能往回走。

  於是沿海邊回來。這一次 , 容易得多。不用踏上水中的石頭 , 不用摺起褲腳, 全是軟泥地。再想想 , 原來潮退了。海岸與對開的草地 , 現在相連在一起。短短的時間內 , 一切改變了。

  沒有變的是向著沙灘那所老屋子 , 和屋前的一對老人。老公公坐在門前的凳上 , 阿婆坐在門檻上, 他們在看雲。

  我們坐在門前休息 , 也看雲。這些雲這麼悠閑 , 像吉澳本地的人。那邊一團雲是坐在碼頭的老人 , 那邊那團是坐在警崗門前聽收音機天空小說的老人, 那邊那團是站在門邊喝啤酒的老婦人 ! 那邊那團是低著頭做膠花的……一個一個老人 , 兒女離開了 , 到市區或英國工作 , 只有他們留下來 , 在那些攀滿綠色藤蔓的破牆前面。

  我們問老公公在這兒住了多久。「二十多年了 , 」他說。當我們指著前面對出去的海上的雲說像什麼生物,他也說:「像老虎一樣。」可是 , 那團雲更像一頭綿羊或水牛 ; 然後 ,當我們坐得夠久 , 輕浮的嘩笑的聲音逐漸靜默下來 , 就可以看見它們慢慢移動, 散開 , 一條腿緩緩分裂出來 , 絲縷的雲像崩塌的牆壁冒出煙塵 , 無聲的碎屑散落歸向太空。


一九七八年六月


2 則留言:

  1. 現在還有星期日那班船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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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當年年紀小,現已半百人,半生勞碌命,思鄉情更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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