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19日 星期四

秋天的故事

陽光變得有點不同,牆上的花影變得清晰。秋天的光線是不同的。過馬路的時候,想起小克早年說到米林修和田邊幸雄的攝影。植物公園裏的靜謐或是異國孤獨旅人的影子,如何各自寫出秋意來?是由於那天上的雲的形狀,是由於高樓邊的光影?不是巨然的《秋山問道圖》了,如果要在今天繪一幅高山問道圖,那該是怎樣一種光影?
要坐車上山,我才知道不是去地鐵旁邊的橫街﹕那些街道過去也曾是報社、研究所,花園洋房是坐而論道的地方,可惜現在有點殘破了。小陳是識途老馬帶路,車子拐來拐去上山,迴望隙縫中也見白雲,山景有無中是因為幢幢高樓拔起。原來搬到這兒來了,倒是令我見識了過去不熟悉的風景呢!

各路人馬從不同的途徑上山。教哲學的尤金、熱心助人的珍妮花、慈祥的日本訪問教授、剛結婚不久的年輕助教、正在熱戀和失戀的研究生,彈結他的詩人和腳步沉重的記者,都來了!過去是宿舍裏的讀書會,每隔幾星期個把月看一齣電影,大家談談,吃一頓飯。現在大家畢業了、轉工了,大家都忙,也就一兩年沒聚頭了。現在小崔發起,終於召集人馬,在假期裏來一趟小團圓!
我負責帶電影,我帶的是伊力盧馬(Eric Rohmer現在作興譯作埃里克.侯麥了)的《秋天的故事》。當然,我也把春、夏、秋、冬都帶來了。我想秋天和冬天比較接近我的心境,但年輕人也許會比較喜歡春天和夏天吧?

不妨先談談大家想看什麽。一談開就跑野馬了。我們看日本旅行的漂亮照片、小陳暑假跑了歐洲、尤金駕車遊大陸,還在深圳買了房子,是讓太太作畫的好地方!這裏頭就有不少故事,我想到小陳上次寫的故事,我們跟她吃飯,討論怎樣可以剪裁得更好。現在大家正在傳閱小崔新寫的故事,也在想怎樣可以把那人物寫得更好,敍事的角度怎可以更貼近人物的想法呢?
小崔正在講電話。小陳說她正向媽媽求援﹕該怎樣弄那兩尾魚?大家到廚房裏起哄,為今天晚上的豐富菜餚鼓掌。

跨省份的秋天菜大家家鄉秋天會煮什麼菜呢?小陳來自福建。她最先想到的是吃笋乾、芋桿子乾。她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秋天蔬菜不多還是怎麼的,飯桌上常有菜乾,加肥豬肉,有時和豬皮一起炖,一次會煮很多,不斷翻熱,煮愈久愈好吃;還有豆角乾,用來送粥。

還有就是菜飯,椰菜、白菜花、芥菜、馬鈴薯,跟米一起在大鍋裏燒成鹹飯,煮芥菜時會加薑!
她說得最動情的是番薯﹕印象深刻的是陽光下,挖出一串串番薯,感覺很幸福,感覺番薯曬太陽也很幸福。有時會在田裏生一堆火,扔一兩個被鋤頭鋤壞了的番薯進去,田裏就會有股番薯香味。

小崔來自東北,記得「小葱蘸大醬」、「黃瓜蘸大醬」﹕小葱、黃瓜洗乾淨蘸醬吃,油綠清涼,在濕膩的夏天可以引起食欲。秋冬通常用來送粥,飯桌上平衡油膩的食感。

還有「干豆腐卷」。茄子烀熟切條,黃瓜、小葱洗好切條,放到干豆腐上(「香港好像沒有,不是一塊塊厚的,是一張張大且薄的!」香港同學就說﹕會不會是我們的腐皮呀?),抹上大醬,卷起來吃。比上面兩種口感層次豐富了。她又說﹕「後來這道菜被我創意改良和發揮,捲入肉絲、米飯、蝦仁、蟹柳、皮蛋、烤魚片等等,變成「東北手卷」!你們今晚就會嘗到了!」小崔說今天晚上還要做炒三片,也是東北常吃的。大白菜一菜兩式﹕白菜攔腰斬斷,分為白菜幫、白菜葉兩部分。白菜幫用來做「扒白菜」﹕白菜幫三十度角切片,跟土豆片、胡蘿蔔片一起炒熟。今晚的「炒三片」加了蝦干和蠔油,是改良版。剩下的白菜葉呢?珍妮花問。那就用來弄「白菜卷」了!

住在家裏的小林說廣東人總覺得秋天天氣乾燥,燥邪易傷肺損胃,所以注重潤肺生津的湯水。什麼雪梨雪耳煲老鴨、沙參玉竹煲排骨、蓮子茨實老鴿湯啦。他帶了母親煮的湯。我是廣東人,聽來也有親切感。在上海長大念書的尤金則想到醃篤鮮、想到杭州的蒓菜魚丸湯。

小崔說在東北,秋冬常吃酸菜,因為秋天白菜下來,醃成酸菜可以放到冬天。冬天的時候,酸菜和凍豆腐、粉絲一起燉湯也非常好吃。香港好像沒有酸菜,很久沒吃了,真的很懷念。

小陳說記得有芹菜,韮菜,大葱,放肉裏炖,不過這兩種菜是在冬天吃,還有莧菜。芥菜和番薯葉子是整個秋天都吃的,其他的就是靠大缸裏的鹹菜了。

她說吃菠菜,家鄉叫紅根菜;還有油墨菜,家鄉叫鍋菜;還有一種近似香港的油墨菜,一種則帶點苦味,葉子有棱角,較尖,平時都是放油清炒,不記得叫什麽名字了!

菜的名字,換了一個地方,就翻譯成不同的名字。記得新的名字,又忘了舊的。同樣的茄子,大家在不同的鄉下,就有不同的吃法。我想到在法國南部認識的年娜,寫了整本書談茄子,還教我弄茄子魚子醬、窮人的魚子醬,那是另一篇文章的題材了!

試不同菜式 認識不同地方的人我們去試不同的菜式,認識來自不同地方的人。我該怎樣把伊力盧馬翻譯過來,讓大家可以接受;通過好像陌生的場景和食物,嘗到其中美味的人情呢?

失戀的同學問﹕你為什麽想要介紹盧馬?那齣把一家人斬死的失城電影不是更前衛嗎?

我可得結結巴巴解釋了。我也不知為什麼。我只是覺得這些法國電影裏對人物的描寫、對感情的認識,好似是在我常見的文學藝術裏找不到的。好像在夏天的故事裏,那個年輕男子碰到三個女子,最後卻選擇了音樂,發覺那才是他在這階段最安心的選擇。(我看見彈結他的朋友發出會心的微笑,也許這是他這個夏天的故事?)而冬天的故事裏的女子,始終有她對愛情的想法。馬盧包容各種性格的人物,也嘗試去理解他們。這些人物有溫和,也有固執;有理想,但也並非不顧現實;有跨界的感情,但也不是沒有自己的道德。他們在人際關係中流轉,有善意,能理解他人,偶然也能碰到可以敞開心靈的對象,偶然又失去了。他們看書,教哲學、思考問題,但一點不炫耀。(我看到尤金點頭了!)就像電影裏說﹕夏爾這個人物,他知道很多東西,但那是他通過自己,而不是書本,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。

我還是不要多說,先看電影吧。大家想看《春天的故事》還是《秋天的故事》呢?想選擇哪個季節都可以,有時間還可以多看一齣,知道一下別人喜歡的季節。今天晚上有跨省份的豐富菜餚。完了還有甜點。舊生蘊晴送來一盒月餅,我本來怕膩,但這也是革新的改良版本,又很適合這個場合,我就把食物與人情一起帶來,與大家分享了!

《明報》(加東版),2009102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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